2016年7月2日 星期六

陳子謙《豐饒的陰影》

出版資料
作者︰陳子謙
出版社︰文化工房
出版日期︰2016年6月初版
ISBN︰9789881439871
售價︰HK$78

作者簡介
陳子謙,曾任《字花》編輯及「筆可能」寫作計劃課程總監,著有散文集《怪物描寫》,編有《雲上播種──給寫作導師的十堂課》及《樹下栽花──寫作教育經驗談》(與郭詩詠、高俊傑合編)。擔任多屆青年文學獎新詩組評判,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中文文學創作獎。作品入選《2011香港詩選》、《2012香港詩選》、《讀書有時》I、II、III及《小詩‧隨身帖》,另散見香港、台灣及大馬報刊,包括《明報》、《字花》、《香港文學》、《聲韻詩刊》、《中學生文藝月刊》、《自由時報》、《人間福報》、《創世紀》、《吹鼓吹詩論壇》、《衛生紙+》、《野薑花詩集》、《明日武俠電子報》及《光華日報》等。

內容簡介
一滴水的自殺方法︰
投湖
          ──〈生活〉

《豐饒的陰影》是作者的第一本詩集,選錄2011至2015年間詩作。輯一「豐饒的陰影」,素描日常生活的陰影和對光的饑餓,大部分寫於疲憊的晚上;輯二「陰影邊陲」是即事詩,刻劃我城被盛世焊接的創痛;輯三「雲隙光」是小詩,靈光一閃,以小博大;外篇「劍光」借力打力,把武俠的內勁攝進詩的經脈。 四輯詩作,或明或暗,但求舒展陰影的色譜,仰見幻光。

詩人推薦
《豐饒的陰影》是陳子謙的起步,也信是他在無數不眠的夜裡為遙遠的海,為公義的光,為日常的人間細物打開的第一口窗。以這本詩集所展現的成績而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這口窗將會陸續開出更多更廣闊,也更豐饒的風景。
──鍾國強  

這是一本屬於當代的、香港的陰翳禮讚,陳子謙熟悉香港文學的脈絡,從容拈來作為自己詩歌的根系,然而生長出絕非懷戀舊時代的詩句。陰影之力,在當下的政治強光下也許隱而難彰,正好讓他在沈著的詩句中靜靜生長,乃至豐饒。
──廖偉棠

讀了陳子謙的詩句,尤其是其中某些靈光微閃後勁卻鑿人耳目的意象(那種密度與其說是香港的不如說更接近台灣?),就更加確定我曾忍不住對他說過的:「別再只是寫詩評了,你根本應該當詩人啊!」
──鯨向海

2012年2月6日 星期一

我們的辛波絲卡


每次在中學主持新詩班,我都會跟學生唸一首辛波絲卡,然後煞有介事地說:「都懂了吧?作者可是諾貝爾獎得主哦!」這當然是取巧──換上其他得獎詩人(艾略特、帕斯、布羅茨基……),這把戲九成失靈。唯有辛波絲卡的詩如此明朗,就像光。

常常有人控訴現代詩晦澀,可辛波絲卡必定無罪獲釋。她的詩總是善待讀者(因為易懂),虐待評論者(人人都讀懂了,誰耐煩聽他們喋喋不休?)。那麼譯者又如何呢?辛波絲卡的英譯者、同是波蘭詩人的波倫切克(Stanislaw Baranczak)說,辛波絲卡的「整體節奏感」是難譯的。可她在中文世界的迴響也不少,較具規模的翻譯有林洪亮的《呼喚雪人》、張振輝的《詩人與世界: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詩文選》以及陳黎、張芬齡的《辛波絲卡詩集》,遊擊式的嘗試更不計其數:黃燦然、梁秉鈞、影屋、周偉馳……各家譯筆固然不同,折射出來的辛波絲卡卻依稀一致,這大概跟詩人的本色有關:主題集中,而且結構分明。即使有枝節在譯文中岔遠了,主幹仍然堅實地佇立著,等你回望。

隱喻是現代詩的常客,而讀詩往往就像解謎──有時(似乎)解開了,有時索性在迷宮樂而忘返,就像夏宇說的:「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辛波絲卡卻愛羅列大量事例,把主題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周偉馳這樣形容她的詩作:「構思精巧,邏輯縝密,像被剔淨之後的魚骨,閃動著靈感大海的光澤」。妙極了──試想想,詩跟「邏輯縝密」有甚麼關係?這可不是議論文啊!但辛波絲卡的好些詩作真的有點像推理:一開始先設置處境、點題,然後鋪開連串事例,結尾揭示或深化主題。比如我最愛在課堂上分享的〈寫履歷表〉(陳黎、張芬齡譯,下同):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第一段先設置處境,第二段為全詩主題定調──履歷表粗暴地簡化了人生,為後文的大量例證作鋪墊。這是其中一段事例: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我問學生:除了婚姻還有甚麼不能填的愛情啊?沒有出生的子女是甚麼?我以為答案是暗戀、拍拖、流產,他們卻紛紛興奮地搶著喊:「婚外情!私生子!」年輕人的口味總是比我重──但即使我們對這細節的聯想不同,對全詩核心的理解還是差不多的。如果一味窮舉例子,不免令人生厭,詩人遂在中段插入一段荒謬的形容:「填填寫寫,彷彿從未和自己交談過,/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全詩是這樣收結的: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從照片上的耳朵剪接至碎紙的聲音,既自然又滲出了想像力。這段無疑是最大的諷刺,也深化了主題:人家根本不在意你的真實人生,履歷終究是白填一場。辛波絲卡擅長的幽默反諷,在此可見一斑。

辛波絲卡的詩作多見日常生活的剪影,讀來親切,也令人想起本土詩壇對生活化寫作的實踐與論述。然而,我認為辛波絲卡展現了另一種可能性──她筆下的日常生活,與其說是只屬於波蘭本土,毋寧說攫住了跨地域的普遍性。讀辛波絲卡的譯詩,文化障礙不多,有時反而會有這樣一種錯覺:辛波絲卡是不是香港人?怎麼她說的我好像都經歷過?另一位波蘭詩人、諾貝爾得獎者米沃什曾敏銳地指出,辛波絲卡筆下的「我」有種「抽象的普遍性」。她所寫的確實是日常生活,但不限於特殊的個人經驗,而是採集了我們大多會經歷的事(就像上文提及的履歷表)。這樣寫會否扼殺了個性呢?不,辛波絲卡的個性展現於她對普遍經驗的驚人洞察和哲思,而不是經驗本身的特殊性。而我最欣賞辛波絲卡的,是她擅長借用物的角度,以有別人類的方式重新觀看世界。比如〈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
  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
  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

概念的命名、分類似乎是中性的,但說到底也是為了方便人的理解而設的,對於物自身來說,根本沒意義──它大概也不會介意我讀的是中譯而不是原文。時間的概念亦然:

  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
  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

對於沙來說,三秒鐘有甚麼意義呢?我想,辛波絲卡不是要抹去人類的位置,而是提醒我們:世界不只有這樣一種理解方式。此刻我卻不免想起,她也變成物了──像我這樣滔滔不絕地頌讚她,對她來說有意義嗎?就像這詩的第二段:

  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
  它並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而我還是必須寫下這篇文章,為了辛波絲卡──為了我們的辛波絲卡。

──原載2012.2.5《明報》星期日生活,略有修訂

2012年1月7日 星期六

嘲弄之必要


辛波絲卡的詩總有個有趣的起點,比如〈警告〉設想把嘲弄者丟進太空,他們會因環境太完美而無話可說:
  沒有任何事物可取悅他們:
  時間──因為過於永恆,
  美──因為沒有瑕疵,
  嚴肅──因為無法成為笑話的素材。
  別的人都會讚不絕口,
  他們卻呵欠連連。

表面看來,詩人在反對嘲弄,可全詩的語調恰恰也是嘲弄──嘲弄畢竟是本能,像辛波絲卡這樣樂於頌讚的詩人也不例外。即使把詩人丟到太空去,他們還是會繼續嘲弄(或讚美),像Don Webb的〈金星〉:
  有人說那裡的雲很美
  值得去看
  可如果你靠在熱岩石上
  讓酸雨
  吞噬一切
  除了你的視力和你的靈魂。
  這樣你就可以看雲
  而且夢想那兒很涼爽。
  事實上不是如此。
  金星熱得可怕。

幸好哪,嘲弄並不可怕。

2011年10月12日 星期三

不肯融化的詞



接連在臉書貼了幾天諾獎詩作,有些審美疲勞了,在這裡改貼點別的吧:

〈力量〉 亞‧扎加耶夫斯基

這力量
在樹幹上
和植物的液汁中跳動,
在親吻和渴望中悄悄地躲藏。
雖然它已躲藏起來,
但有時又露出了身影。

這力量
在拿破侖的夢中妄自尊大,
它命令他去征服俄國的冰雪,
可冰雪在詩中卻堅不可摧。

(張振輝譯)
詩中鋪開了形相各異的慾望:生之欲、愛之欲、權力之欲……欲望的主體(植物、愛人、野心家)、對象不同,詩人巧妙地以同樣的起句「這力量」把它們串在一起--「力量」一般是張揚、剛陽,這詩則發掘了潛藏、溫柔的一面。

我尤其喜歡結尾──那不是暗示戰敗史實的「冰雪卻堅不可摧」,而是探進寫作媒介自身的韌力。是的,現實中的冰雪即使不遭砸碎,也終必融化,唯在詩中不動如山。

2011年9月15日 星期四

奉植物人之名


近日有權貴自稱受到上帝感召,所以支持某某云云。這令我想起飲江的〈植物人〉:

作為植物人
他寧願
作一株植物

作為植物人
他對我說
我何曾這樣說過
詩雖簡單,也有兩層逆反:表層是推翻「他寧願/作一株植物」的描述,但裡層又再逆轉一次──既然是植物人,怎麼可能「他對我說」呢?──「我何曾這樣說過」這個句子,遂成了荒誕的自我指涉。就像莊子的著名故事,一個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另一個反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魚不語,這樣的反詰就可以無窮無盡地推衍下去。

上帝也不語,怎辦呢?不用反問誰,七百萬人齊齊感召好了:黃大仙觀世音賭神食鬼多啦A夢,齊來指點香港命運吧!

2011年9月11日 星期日

共釣寒江雪


在二十個雪山中
   唯一移動的東西
是黑鳥的一隻眼睛

──史蒂文斯著,葉維廉譯:〈看黑鳥的十三種方法〉
這是全詩的第一節,其雪景中的對照,總令我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里人踪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示明言「絕」、「滅」,但弔詭的是,這無法完全抹去他自己先鋪出的人鳥聯想;再加上「千山」、「萬里」之曠,更見動與靜、有與無、大與小的對比。〈看黑鳥的十三種方法〉沒有「千山」、「萬里」那麼闊,但那特寫鏡頭更誇張──動的不是蓑笠翁也不是黑鳥,是黑鳥的「一隻眼睛」。想想,它的體積與移動幅度有多小啊!這詩在「有與無」方面的對比不及〈江雪〉,但其黑白(對)照另有魅力;移右第二行來暗示「移動」,也恰到好處。

咦,雪山中還有別的甚麼在動吧?把黑鳥拴得無處可逃的,我們的眼睛。

2011年9月7日 星期三

「而除非你是智者/如何,你會遇到智者呢」


文學訪談不易做:腦袋空空虛擲問題,固然不宜;主題先行請君入甕,也不妙。旗鼓相當、平等對話的文學訪談可不多,我立即想起的是董啟章與黃念欣合著的《講話文章》I、II,還有王良和的《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前者我在《字花》寫過幾句,這次只談後者。

作者是詩人,因此書的副題就叫「香港詩人對談」而不是「與香港詩人對談」,雙方也能在較平等的基礎上對話,毋須故作恭敬。受訪者的詩觀、詩風都南轅北轍,可貴的是,作者並非把他們擺在不同山峰上膜拜,反而勇於提出異議。比如關夢南主張「詩歌要從生活出發」,對典雅的寫法有保留,王良和則直言「不大同意你的觀點」,然後把話題拓展至余派與現代派的相互關係;他稱許鍾偉民之餘,也會婉轉地探問:詩作「耽於唯美的想像,文字色彩濃麗,帶點古典意味」,以此處理現實題材,有沒有限制?作者對受訪者詩作、詩觀了解入微,早就足以寫成多篇扎實的論文了(難怪他在訪談中一說就是一兩頁),而他選擇了以較平易的方式分享、進言,這是詩人之福,也是讀者之福。我想起書中飲江的話:

「只有讀者是一首詩,那作品才是一首詩。一切都是邂逅。『每個人都是智者/如果遇到智者/而除非你是智者/如何,你會遇到智者呢』。」容我斷章取義──好詩到處都是,只要你是好讀者。

2011年8月20日 星期六

我甚至和自己都沒有共通點


《現在詩》第10期以「無情詩」為主題,一翻開就笑噴了:

Date:Mon. 20 Dec 2010 07:16:33 -0800
From:yangxb@......
Subject:軟硬兼施
To:poeticshumei@......

還沒收到你的詩(有些冒汗)
呃……反正有一頁是空給你的
實在不行就是無字天書了(不過有作者名,那你就是最無情的,哈)

xYanG xia0biN


From:曾 淑美
To:楊 小濱
sent:Tue,December 21,2010 10:52:01 AM
subject:Re:軟硬兼施

Hahahahahaha......
I love this idea!It's so creative!

Shumei
把追稿不遂的電郵直接刊出,還放在搶眼的第三頁,前前後後恰恰是幾個編輯一本正經的詩作,形成夾擊之勢──除了《現在詩》,誰敢這樣玩?我好喜歡這詩刊,彷彿每期都脫胎換骨,用整本書拷問新概念:來稿必登、弄成日曆、弄成性感的時裝雜誌(還標明是「國際中文版」!)……這哪裡是雜誌,更像一本本全新的書(呃,有時甚至不是「本」),彼此的共通點那麼少那麼少(當然,跟其他詩刊的共通點更少)。它接著要玩甚麼我總猜不著,「現在」詩,果然。

卡夫卡說:「我和猶太人有什麼共通點呢?我甚至和自己都沒有共通點。」就像《現在詩》。

2011年8月19日 星期五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少年時隨麥榮浩買了一大堆內地翻譯的詩集:布萊克、藍波、博爾赫斯……看他如此著迷,我也只好不懂裝懂了,然後把它們扔到書架暗角。唯有里爾克,當時就讓我(自以為)讀懂了甚麼。今天重讀了幾首,仍覺震撼。

〈預感〉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我覺得風從四方吹來,我必須忍耐,
下面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依然輕輕關閉,煙囪裡還沒有聲音;
窗子都還沒顫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並且獨個兒
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

(陳敬容譯)
這詩鑽進旗的感知世界,第一段明明無事發生,卻以既否定又期待(「還沒」「還沒」、「還沒」)的口脗寫出山雨欲來的寂靜與躁動。第二段寫渺小自身與壯闊世界的相遇、摩擦,最後在宗教式的孤獨或富足中沒頂。

如果詩是風我是旗:「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拋出去,并且獨個兒/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 多好。

2011年8月18日 星期四

撒謊不需方法,只需權力


那人在台上慷慨陳辭,學生尚未湧到台前就給抓走關住了。你說啊,我怎能不想起西草的〈撒謊的方法〉呢:

一、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歸根究底
也是你們的。」

二、
因為你會想,
只作引述
不能算是創作,
與撒謊無異。所以

專誠刪減「」,
並加上這一小節;
然後,好了,
步入正題......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歸根究底
也是你們的。
這詩毫無意象,首尾兩節更直搬毛澤東名言,卻妙不可言。把毛澤東的話當作自己的創作,固然是撒謊;裝模作樣地延擱敘述然後再抄一遍,更是把謊言滾大。最荒誕的是,連那段一再引述的名言,也是謊言。它的下半截是這樣的:「你們年青人,朝氣勃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後來,那個地方以「老人政治」聞名。我想起陳果電影《香港製造》結局之反諷:青年都一一死去了,鏡頭掃過墓園,電台正播放著毛澤東那段話。

幾十年過去了,世界歸根究底還是老人的。

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說時遲,那時快

一直以為自己讀完了夏宇《摩擦‧無以名狀》和《Salsa》,近日一翻,才發覺好些黏著的書頁還未裁開,可見這變態的設計頗有警示讀者的奇效。順帶翻閱《腹語術》,書末的筆談好看死了,比如這一段:

寫得很少因為在生活中有一大部份是無詩的,發呆,貪玩,又懶。又心猿意馬,寫成詩已經慢了。(詩真是亡羊補牢)
這段話好真,刊於詩集裡更有點自我否定。有人說生活處處是詩,唉,其意思往往是生活處處「可以」讀/寫成詩──「可以」是如此形跡可疑啊以致不得不偷偷隱去。可以啊,但工作啊疲憊啊也可以令它不了了之。當然啦,這擺明是我的借題發揮,夏宇總是說得那麼快樂連分心也是:發呆,貪玩,又懶。又心猿意馬……彷彿,比寫更快樂。

2011年8月15日 星期一

步步驚心


陽光的舌頭濕漉漉地舐勻全身,又濕又熱,像非馬筆下的夏:

垂涎的狗
呼呼吹了半天

這日子
還是太燙

──〈四季(一)‧夏〉
這詩把呼氣曲解成妄圖吹涼日子的動作,是非馬的典型風格:短促、巧喻、因果錯接、戲劇性(特別在結句)……此筆風常見於擅寫短詩的中文現代詩人,香港的淮遠亦如是。我一直以為短詩定必如此,近日在唸Abbas Kiarostami的《隨風而行》,才知不然。比如這首:

雪中過客腳印
跑一趟差事麼
還回來麼
還走這條路麼?
它的寓意大概跟那希諺相若:「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裡」。饒有意味的是,它令對照低抑而非尖銳:第二行增添了日常感,第三、四行採用問句而非陳述句,淡淡地逐步滲出往昔不再的象徵。想想,俳句啊絕詩啊也非特別看重戲劇性,可見陳黎的「現代俳句」的血統親近現代詩更甚於俳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短詩可不一定要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鐵腳仙王處一啊──一步,一驚心。

2011年8月14日 星期日

別攔住閃電!


X當過多次新詩比賽評判,說勝者必是長詩,短詩「不夠力」。這是公開的潛規則了,就比賽角度而言的確有點道理:沒有若干篇幅,結構、技巧怎麼看得真切?但倘若只論藝術效果,短詩可未必「不夠力」──那種說法或許是源於現代詩(特別是自由詩)的閱讀經驗吧,可不是古今四海的詩學標準。

短詩不便敘事,但其描寫、抒情的爆發力驚人(大家總唸過絕詩吧)。理論上,詩人可把短詩融到長詩裡,兼得其長處,可恰恰是「短」的急迫與餘顫無法給吞併。《隨風而行》的序言對短詩的形容很棒:「本詩集波斯文版的序言,把這些詩句比作漫長暗夜中的閃電。我們喜愛這圖像,並非因其偉大或壯麗,而是為了它的迅速。詩句投射的光芒只是攸然間閃亮,而事物在恆久地運動。」那就像松尾芭蕉的名句:

古池
蛙躍入
水之音
如此簡樸的俳句居然也有一大堆囉囉嗦嗦的譯本──唉,從略。

(圖片轉自http://www.iromegane.com/japan/japaneses-soul-haiku-reading-matsuo-basho/)

2011年8月12日 星期五

(不)愛


讀陳黎、張芬齡合譯的《世界情詩名作100首》,嚇死:沒想到愛跟愛液齊齊飛濺!單看詩題,已臉紅氣喘:〈誰在我的房門外呀?〉、〈既然我的唇已觸到〉、〈在我們同睡過許多夜晚的〉、〈舌頭〉……(呃,明刀明槍的〈陰莖〉、〈我想到你的性〉就別提了)。那些千迴百轉的象徵、生死愛慾的漩渦肯定是夠迷人的,但總覺書中肉體橫陳的「你」有點面目模糊(身體嘛當然較具體)。各國詩人筆下的愛人,居然像是同一人(這是詩史上最淫亂的秘密嗎?),缺了點個性。不過……這會不會是情詩的共通點?

吾老矣,書中最合胃口的居然是辛波絲卡的〈致謝函〉,沒有愛情也沒有性。在她的筆下,愛情外的關係顯得輕省、寬闊: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比方還有這一段: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裡,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是啊身邊全是愛人啊永恆啊不累死?但不愛的人呢她仍在意,像詩的開頭說: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如此在意,這不愛是不是有點口是心非?我愛死了結尾的回聲: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公開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世界的關鍵詞: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惟我們沒看見。

隨風而行


讀伊朗導演基阿魚斯達米的中譯詩集《隨風而行》,覺得不大對勁。伊​朗文我自然不會,但中譯各詩行間的長短比例與原文相差太遠,比如​書中第一首,長短參差的居然譯成了整整齊齊的四言,嚇死。有些看​來比較靠譜:

火車嘶鳴著
停住
蝴蝶在鐵軌上酣睡
一條鐵軌​對峙著動與靜、大與小,沒有多少隱喻的投影,卻清爽。

誰偷走了我的……

陳黎有首色色的現代俳句,妙極:

讓芭蕉寫他的俳句,走他的
奧之細​道;我的芭蕉選擇
書寫你的奧之細道
詩的上半身向日本俳聖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致敬,下半身挺而走險,「芭蕉」、「奧之細​道」分別化身男女性徵,而「書寫」指涉本詩之餘,更以筆尖落墨的​暗場強化象徵,銷魂得很。

「誰偷走了我的芭蕉?」松尾驚叫。

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

松島松島松島啊!(無楓)

相傳松尾芭蕉有首寫松島的川柳,很拙,但也拙得可愛:「松島や ああ松島や 松島や」。不懂?大概就是「松島啊 嗯松島呀 松島啊」。那​是懾於美景後的反應,無言以對,只有直呼又再呼地名了。

這詩是好是壞,見仁見智,但可斷肯定它無法仿作,不然我們準​會慨歎:白痴啊,嗯白痴呀,白痴啊!

然而,然而……


早上唸到陳黎這首短詩,真箇驚心動魄:

朝露的人生,朝露的
人​生,然而,然而
那照著的陽光是好的……
就這樣結結巴巴縈迴不去,又喜又悲(看!結尾是欲語還休的省略號……​),所以,所以,有詩的人生是好的。